螺咪三明治

平平无奇上班族

[带斑带]报恩03

《老人与鬼》

 

03.

 

雨是小雨,淅淅沥沥下得纠结,如同当下带土的心情。他噘着嘴,跪在地上拿一把小锤子把撞裂的门板一块一块地钉回去,斑坐在边上喝茶,一见他偷瞄外头的小雨发呆,就抄起那根细长的拐棍,狠狠地敲打带土毛茸茸的小脑袋,像在拍一颗长了毛的小香瓜。

呜,好痛。

带土感到一阵委屈,小嘴噘得老高。他的视力素来极好,过去同人类玩捉迷藏他从没输过,只是这次老爷爷的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妖怪,甚至连第二个人都没有,只有斑一个人,这么端端正正地坐在房中央。他低着头,用手中的小刀割下一缕头发,投进装着热水的木盆中。干枯雪白的发丝飞快地沉进盆底,发出一点极其微弱的蓝光。他又割下长长的一缕捏在手里,木木地看着,一言不发。

带土急冲冲地扑上去拉他的手:“老爷爷,有妖怪!有妖怪!”

斑不屑地一抬眼:“你不就是个妖怪吗?”

“可是我刚才看到这儿有一个好大的妖怪!眼睛是红的呢!”带土不死心,捂着头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又对着窗户猛吸了几下鼻子——说不清是什么味儿,跟柴火烧焦了似的,不过顷刻间就散去了。

它去了哪儿?是刚刚逃走了吗?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多亏我及时出现,不然老爷爷可就遭殃了。带土后怕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忙着自我感动,斑听不到他的一连串腹诽,只用匕首的木柄往黑发黑眼的小妖怪的脑瓜上一砸,不客气地骂道:“去,把门修好!”

带土并不会修门,他又没修过门,也没学过这方面的法术,只好去拿了个小锤子,跪在地上“咚咚咚”地把外翻的钉子往里敲。

人们在话本里把妖怪们的神通力吹得天花乱坠,其实现实中的妖怪,尤其是像他这样的小妖怪,除了能把自己变成个人形外,顶多就是比普通人类活得长久一些罢了。活得久算不上是件好事,弱小的妖怪即使活得久也会被强大的人类欺负。带土可不要被人欺负,他想做个可以呼风唤雨、撼天动地的妖怪,像传说中的宇智波那样。

回忆起关于宇智波的事情,令带土的小胸膛里升起一股与他的年龄不符的惋惜感来。若是把年代的时钟拨回当年,回到那个人类尚未驱逐妖怪的和平年代,试问村子里谁不认识宇智波一族呢?听说他们是最早离开神山,进入人类地界的一批妖怪,族中的每一个人都是骁勇善战、法术高强的大妖怪。他们带头与人类结盟后,隐居在神山里的其他妖怪们也陆陆续续离开故土,和人类通婚,留下后代。只是好景不长,和平的局势很快就被打破了。人类和妖怪发生了争斗,他们激战了数日,两败俱伤,侥幸存活的妖怪们大都逃回了神山,而人类的村子则是从此被一层结界所笼罩。在这结界中四季如春,人类安然地生活着,维持过去平静的生活;而结界的外面,空中却飘落着终年不止的封山大雪,没人知道那雪因何而来,就如没人知道宇智波一族们最后去了哪儿。

带土从没离开过村子,结界能容纳人类自由通行,却会阻拦他这样非人的存在。尽管老爷爷暂时收留了他,可老爷爷是人类,人类总是会先妖怪而死的。在这之后,他又能流浪去哪儿呢?

头疼的事情太多,他决定一件一件地解决,首先就是得把门修好。带土对着那堆木板哼哧哼哧忙活了半天,抬头一看,发现斑还原地坐着,望着那盆水至少要有半个钟头了。

“老爷爷,你在干什么啊?”他按捺不住好奇心,问,“在照镜子吗?”

斑瞪了带土一眼,带土赶紧捂住嘴巴,假装自己刚才什么都没说过,老爷爷真是一个不爱开玩笑的老头子。带土凑过去朝木盆里望了一眼,浮现在水面上的那张硕大的狗脸把他自己给吓了一跳。他赶紧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睛耳朵鼻子嘴巴都好好地长着,仍是人类的模样。小心翼翼又探头看了看水盆,水中的那只狗也透过水面望着他,口鼻中慢慢地渗出血来,正是那日被村民们追打濒死的自己。

带土小声嘟囔道,用食指搓了搓鼻子,“果然那一天,我是真的已经死了啊。”

他知道那是“镜现之术”,过去在阴阳师中间很流行,据说偶尔能窥见自己临终之时的模样。和水中那个濒临死亡的自己对视了片刻,带土心情有点惆怅,便伸长脖子去偷看一旁的斑。与想象中的不同,如今已经白发苍苍的斑,倒映在水中的竟是一个年轻人的模样,蓝衣黑发,看起来十分英武。

带土伸头瞅了瞅斑的影子,又瞅了瞅自己的影子,拍拍胸口,松了口气:“老爷爷,你这个术用得太差了,就不要自己吓自己啦。哪有人死的时候比活的时候更年轻啊?”

斑斜过目光看了他一眼,那水中的倒影竟也照搬了这个动作,寒冷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说得不错。”

这一回斑竟没有出口反驳,反手将那柄短短的匕首砸入水中,平静的水面即刻破碎成了一层又一层推开的波浪。斑揣着袖子站起来,走到门边稍顿了片刻。淅沥的小雨已经停了,阴云散开,阳光落到庭院中,将杂草上的水珠照得闪闪发光。

他回头,冲着趴在木盆上的小鬼露出一个冷笑:“说得不错。那么……吃饭吧。”

 

斑过着无聊透顶的日子,几乎每天都要重复这样的仪式——用刀子割下一缕头发,投入水里,然后静静坐着。带土起初还与他聊天,七八日后就有些闷了,斑在房间里坐着,他就去院子里晒太阳打滚,在每一间房里翻箱倒柜地探险。每个房间里堆积的灰尘都厚得可以写字,蜘蛛在墙角上结起了层层叠叠的网,已经好多年没有人居住过了。带土在宅子里转了又转,他是个有些害怕寂寞的家伙,最后索性又回到斑的身边,变回本体,挤在斑的脚边呼噜呼噜地睡觉。

宅子很大,非常大,是可以容纳几十个人的大家族共同居住的大宅院,如今却只留斑一个人住在这里,他会感到孤独吗?

他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到外面的村子里去呢?

带土想不通,老爷爷不爱出门,但他可是想出门想得不得了了。这日眼看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趁着“逢魔之时”降临,带土冒着被抓住的危险悄悄地溜到了斑的大宅外面,凭着记忆找到当初和老婆婆一起住过的旧木屋。屋子已经被重新粉刷过,搬进了新的人家,带土蹲在门口伸长脖子看了半天,始终没有感觉到老婆婆的气息,只好悻悻地走了。离开后,带土没有急着回到斑那里,而是往村子的东边走去,那里有一条东西延伸的长街,街上住着经营商铺和医馆的人们。长街东边的第一户人家是带土在村子里的“熟人”,带土盯着那家挂着灰色帘幕的店铺眼巴巴地望了半天,直到一个穿着黑衣服的短发女孩扶着一个老人从馆中走出来,带土才猛地打起精神,在心中大声呼喊着:

小琳!小琳!

那声音仿佛传了过去。少女停下脚步,四下张望了片刻,又扶着那老人慢慢走远了。

太好了……

看到小琳健康地生活着,带土揉揉鼻子,感到一阵欣慰。这是他至今都没有跟斑讲过的秘密——除了一起居住多年的老婆婆外,小琳是他这几年在村子里唯一认识的朋友。老婆婆腿脚不便,带土时常替她去村子东边的医馆取药。医馆是小琳的父亲开的,经常午后就关门打烊了;因为带土是个妖怪,只能在黄昏时刻出门,小琳就打听了老婆婆的住所,亲自把药送到了她的家里来。一来二去,两个看似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就成了朋友。

多好的女孩子啊,带土想,人类里面还是有一些好人的嘛。他不敢让小琳知道自己是个妖怪的事,只能这么远远地看一眼,确认她的安全。仅是这样,他就觉得满足,仿佛心里有了一丝安慰。

 

等我变成武力高强的大妖怪,改变了人类与妖怪的关系后,大家就可以不必躲藏,好好地坐在一起喝茶说话了吧。

可是,那一天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来呢?

 

四个月就这样过去了。红眼睛的妖怪再也没出现过了,追打他的村民们也从来不到宅子附近来,天地就被天井切割成了头顶方方正正的一小块,这成了由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小妖怪共同掌管的领地。斑和他仍然不甚亲密,却也勉强不赶他走了。修好的房门下面还是破了一个洞,下雨的夜晚又湿又冷,带土偶尔会赖皮地化成本体的模样,从那个门洞里偷偷地钻进来,钻到斑的被褥里面取暖。斑就用那只枯瘦的手拍拍带土的头,手掌是温热的,有一层又厚又硬的茧子。

妖怪不会做梦,却可以窥见人类的梦境。带土闭上眼睛,伏下身子,用湿漉漉的鼻子拱了拱斑的手,试图看看他梦中的画面,可斑的梦里什么画面都没有,只有一小团蓝色的雾气,若隐若现地飘浮在眼前。无法转身,无法动弹,目之所及尽是这样混沌的场景;他的梦,似被囚禁在一个无法离开的牢笼之中。

再睁开眼睛竟是日上三竿了。带土翻着肚皮睡醒过来,看到坐在边上的斑,吓得嗷地一声从地上窜了起来。过去斑只要一醒来,他就能立刻感知到,像这样迷迷糊糊地“睡过头”还是第一次。

斑松开手,几根发丝落在了水中。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发丝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随着水面的波动荡来荡去。

斑收起匕首,沉声说道:“来了。”

“来了?什么东西来了?”带土紧张地东张西望。

“我的死期来了。”

“啊!老爷爷!你在胡说什么啊!”带土反驳道,“你的身体还很硬朗呢,用拐杖打人可疼了。”

说着就用爪子摸了摸自己有点毛发脱落的脑门。昨天他偷偷溜出去打猎,想给老爷爷做点吃的,因为叼着汩汩滴血的死兔子跑进房间而被老爷爷拿着拐杖追着揍了一通,最后还被斑喝令把地来来回回拖了好几遍。

带土本来以为老爷爷是开玩笑的,毕竟老爷爷就是喜欢吓唬他。带土偷偷往外跑,他就揣着袖子坐在家门口等,靠在门栏上,身体斜着,活像断了气一样。带土一回到宅子,看到老爷爷瘫坐在那儿,一点呼吸的没有,吓得脖子上的狗毛都竖起来了,赶紧跑到斑的身边汪汪叫着又推又拱,直到斑的喉咙里传来低沉的呼噜声,才知道他还活着呢,就是睡着了而已。老爷爷看着消瘦,骨头却很沉,带土怎么也拽不动他,只好跑进卧室把什么枕头被子全叼出来,全堆到斑的身上,又唯恐他夜冷受凉,就钻到他的肚子上头趴着,把自己当成个小火炉。

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多了,带土也就习惯了,权当是他年纪大了爱说胡话——人类都巴不得活得像妖怪一样长,谁会希望自己死呢?不曾料到斑这次却是真的日渐虚弱起来。院子里的杂草又长高了,趁着天气晴朗,斑挽着袖子去到院中,握着那把短短的镰刀,佝偻着身子,一茬儿一茬儿地割起了那些嫩绿色的草叶。没一会儿就汗如雨下,体力不支,只能放下镰刀慢慢去一旁坐下,才走了几步,忽然脚下一萎,整个人直挺挺地迎面栽了下去。

再睁开眼睛,青蓝色的天空已经变成了木制天花板。一个顶着两个尖耳朵的小脑袋出现在视线之中,是带土哭丧着脸跪在斑的旁边:“老爷爷,你没事吧?”

斑摸了摸额头,把湿冷的毛巾从额头上取下来,抹了抹脸。带土以为他要说话,把头凑过去紧紧地挨着斑;斑没有开声,却被逗笑了,抬手摸了一下带土头顶上的耳朵,皮毛软软滑滑的,十分好摸。带土想起了老婆婆,老婆婆也喜欢摸他的耳朵,斑的手一往下滑,他就赶紧接住,重新按回自己头上,寄希望于这样能稍微让斑打起精神来。

 

老爷爷……

老爷爷,你不要死啊……

 

斑没有死,身体却支撑不住了:起初是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没几天就连路都走不了了,终日只能卧在床褥上休息。带土担心他,哪也不敢去,就乖乖守在他身边,夜里一刻不敢闭眼。有时斑的呼吸声弱了,他就凑上去用鼻子推推他的脖子,感觉那皮肤以下血管之中传出微弱的搏动,才放下心来,闭上眼睛。

在那之后,斑总是睡着,一天之中偶尔醒来,也只是吃很少的东西。他醒来的时间大都是黄昏时刻,暖暖的橘红色光芒照进阴暗的房间中,照在那张衰老而苍白的脸上。风轻轻地拂动着干枯的树梢,灰尘在光中飞舞着,一切都平静而缓慢。

带土揣着一窝鸡蛋回来时,发现斑醒了,兴高采烈地小跑进来:“哇,老爷爷你醒了!你身体好些了吗,肚子饿不饿……”

斑缓缓抬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带土乖乖地闭了嘴,把鸡蛋原地放下,然后好好地坐在斑的身边,右眼睁得大大的,直盯着斑看。

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带土,带土啦,老爷爷。”

带土扁着嘴在心里抱怨道。他老早以前就告诉过斑自己的名字了,可斑从来不记得,总是“小鬼”“小畜生”地叫他。

“带土,过来。”

“带土”——他叫得很轻、很慢,一个音节扣着另一个音节,竟显得郑重而温柔。带土听话地走过去坐下,斑让他低下头,他也照做了。

头皮上凉凉的,是手指抚摸的感觉。斑按着他的头发拨弄了几下,刺啦啦的毛发被小刀割断,发出簌簌的声响。

“老爷爷,你为什么剪我的毛啊。”带土低着头问道,肩膀有些不安分地扭来扭去。斑厉声呵斥带土别动,带土只能乖乖地矗着不敢动。一缕,两缕,被割断的毛发散落在地板上。带土盯着那些毛发看得出神,撅起嘴一吹气,断发就飞得老远,隐入了一片没有被夕阳照亮的阴暗之中。

半晌之后,斑把手中的小刀放下,端着带土圆鼓鼓的小脸左看右看,末了才用枯瘦的手稍微捋了捋带土被割得细碎的黑色刘海,掸去他眼皮上的发屑,轻声道:“如此一来,就跟泉奈像多了。”

他是笑着说的。带土本来还有些嗔怪,看到斑的笑容,情不自禁也傻呵呵地笑起来,嘴巴咧得老大,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

斑拖着沉重的身子站起来,走到门外,扶着门动作缓慢地跪坐下来,并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说:“过来,带土。”

两个人面对着院子,朝着夕阳落下的方向坐着。天空交织着绚丽的红色和橘色,稀薄的流云凝固成团,就像一大堆烤过的棉花糖。斑静静地望向那片绮丽的云彩,由天上投下的这份温暖的光令他的脸多了一丝血色。

“老爷爷,春天好像要来了。”

带土仰着脖子说道。脖子好酸,可他不愿意放下。

“等春天来了,我去把院子整理干净,拔掉那些杂草,地上就会开出漂亮的花来了。我喜欢花,各种颜色,各种样子的都喜欢。”

“啊?问我我什么要来做这些?因为……因为我很喜欢人类嘛。我喜欢老爷爷和老婆婆,喜欢小琳,喜欢村子里的每一个人。而且,这是我答应老爷爷的事!照顾老人是我应该做的。”

尽管人类肉体娇嫩,意志薄弱,且十分容易互相背叛,但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毕竟我……本来就是人和妖怪生下的孩子嘛。

我的母亲,或者父亲,当初也是这样喜欢人类的吗?

 

这下即使拼命抬着头,仰着脖子,也没办法让泪水流回眼眶了。咸涩的眼泪从双眼中汩汩地涌个不停,滴滴答答地落在深色的木质地板上。泪水浸湿了眼前的画面,带土用力地擤了两下鼻子,用手背揩掉眼泪时,左眼忽然模模糊糊地映出了天空的轮廓。

“眼睛……眼睛……”

带土低下头来,更加用力地揉搓失明的左眼。随着泪水的拭尽,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清晰了起来——他忽然又能看见了。悲痛和欣喜交杂在一起,他连滚带爬地一边想拉住斑的袖子,一边带着哭腔说道:“老爷爷,你看,你看我的眼睛又能看到了……”

他一抬起头,即刻被眼前的画面吓住了。刚才还空荡荡地只有他和老爷爷两个人的前院,就在他揉搓眼睛的这一两秒的时间里,满满当当地挤入了一大群黑压压的影子。它们或坐或站,围在带土的身边,每一个都面容模糊,而每一张模糊的面容上都嵌着同样腥红而寒冷的眼睛。

一个模糊的黑影正跪在斑的身边,张开双手拥抱着他,一股又一股的鲜血正由他的眼中流出,滴在地上,冒出黑色的焦烟。带土吓得脸色惨白,趔趔趄趄地冲上去胡乱地挥舞着自己的手:“不要带走老爷爷!”

他大声地哭喊,恶狠狠地骂道:“走开!走开!”

莽撞地挥舞着身体,眼前一暗,又一亮,黑影倏忽间就消散了。

斑如同忽然失去了支撑躯体的力量,身子一倒,摔在了地上。带土用小小的手摸摸他的脸,夕阳沉入山中,夜幕降临,那张惨白的脸上连最后的一点血色都消失了。

带土抓住他冰凉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耳朵上反复揉搓,眼中再次流出泪来。

 

月色下传出了幽幽的哽咽。

过了片刻,哽咽终于变成了无法遏制的嚎啕大哭。

2018-04-05 /  标签 : 带斑斑带 168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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